月岛 | 星空物语
月岛:甘肃定西人,习诗数年。
作者已授权
●听雨
大雨下了三天三夜
我静默于窗前
像高中时代,在小卖部外面
听一对年迈的夫妇给学生们讲授《圣经》
并要求他们洗手净面,给予免费的午餐
至今,我仍不明白
那些背着生活费,学而无术的人
缘何还要戴上一顶
信仰的帽子
至今,在夜里听雨
我仍没有勇气,先投身于雨中
从头到尾地沐浴一次
●秦长城遗址
是的,这里黄沙盖面
大漠仍旧孤烟
长河不见了,日头还得照常落下
比三叔公的羊圈还要低的
围墙。如果你执意要跳过去
助跑只需50米足矣
我猜当年,一定有人跑到了百米开外
认真讨论过地质测量
和气象应用学
譬如嬴政这个人,年过半百之后
终于在这鸟不拉屎的地方
分出了敌我
●史后病
马鞭挂在墙上,驴皮熬胶
老柴垛冒着磷火
后农业文明的轧草机也卖了废铁
现在,我的写作中
父亲又坐在爷爷坐过的地方
煮茶,看画,数燕子
唯独不懂我写的现代诗
有人说我是一个
坐不起飞机,只能赶着鸭子
往云梯里跑的人
我应该用阿莫西林和青霉素
去掉布谷鸟一半的嗓音
比如大师于坚,秃发之后
才能揪出一大堆
中国古典主义的问题
比如我的老邻居
去过一回城里的医院,就以为
自己真的病了
●鬼谷峡
鬼谷峡中,松鼠领着孩子们
在老松树上玩耍
年近而立的我,比松鼠妈妈更担心
山洞中幽蓝的猎狐
只怕一不小心,它们便轻易掉入
这悬崖般的力量与法则
而令我更为担心的是——
有人丢下亲人,搁置庄稼,不远万里来到这世外
举着刀子,挂在悬崖绝壁上
仅仅是为了在苍松的对面,一寸一寸凿出传说中
一种叫做神的脑袋
●遇到一个好诗人
我不赞同他的中医疗法
水中泥鳅与天上的飞机,谁能走得更远
一时也定不下个三六九来
他面红耳赤,气沉丹田
他要用隔山打牛的方式
弄断我的经脉
但不影响我行走的能力
我突然感到震颤,并承认了他
不是一个好大夫,但绝对是一个
非常牛逼的诗人——
他所比划的,恰恰是这么多年来
潜伏于我写作中
可望而不可及的东西
●蝉鸣
老蝉,你为何还不停下来
在绿色汹涌的深处
你如此煽情。使我这个原本在羊场小道上拾柴的人
突然张开了双臂,我张开了肉类的双臂
仍欠缺一纸传说中的东风
像巷子深处,那个从古代而来的
没有经营许可证的巫师
●菩萨
月光夹着满天星的香味
在书桌上移动
妻子倚床端坐,我正给她捏脚
我们一句话也没说
当我望向她。她双目微闭
仍一句话没说
像个呼吸中的菩萨
(一般的菩萨,
腹内塞满了稻草)——
我的妻,正不声不响地
把这个无数次投石问路,无数次在人间碰壁的我
用另一种形式,安置在肚子里
已足足八个来月
但这点时间,她觉得
还远远不够
●转不过身
芦苇下课了,在这次广阔的写作中
我仍没有转过身来,一个目光短浅之人
他大概还停留在唐朝的山水,宋朝的断句中——
“我被卡在了那里,古典主义的空泛与失效中”
我听到这宽容的呵斥,但抓不一只歌唱的蛐蛐
我写不出一个字了。仿佛一只被榨干的罂粟壳
我在自己的房间来回踱步,大雁们
又重蹈覆辙,又飞往从前
●另一种喜欢
我喜欢的事物越来越少了,我是个减法主义者——
山顶的黄钟,畔上的蔓草。身着青衣,唱浣溪沙的女人
她们说:在上游哭,是一朵海棠,在下游笑,是一株芦苇
芦苇。我也不爱了
我不爱它的非自身不断。与婆婆娑娑
现在,我喜欢在小巷中扳手指
数青瓜们的影子
我喜欢一个瘦瘦的江南人,地摊上的一把木剑
我想卖下来,送给自己:匹夫。这不就是你
投笔从戎的那一把吗?
●合取
秋将兴时
三个奇丑无比的人来到河畔
扛着画板,像机,和不可言说的武器
他们分别是:画家,摄影师和诗人
他们穷困一生,四海为家
现在,是时候了。他们要伏击一件
足够永恒的事物
比如,芦丛深处飞向高塔的
一只老斑鸠
在这只惊鸟身上,我想
他们应该得到了,自己想要部分
●解除
他读懂了万物之间的奥妙
和一些超自然的东西
比如乌鸦,扑腾藤飞,一个朝代就产生了——
“周将兴时,有大赤乌衔谷之种而集王屋之上,武王喜……”
但它又逐渐干涸在
螺旋式的暴政中
推翻历史的,除了一柄青铜
肯定还有一种玄学
它几乎让历史系主任浑身一颤
他开始写书。每写一页都要在阳光下暴晒
黑色金属光泽,遮住了他白云般的信仰
杜仲木上,何时布满了反动派
他配合斧头与锯子,开出一个满意的口子
他解除了,这风水学上威胁
阳光打在从来没有打过的斜坡上
蚁族破土而出,他大获全胜
他占有了一块优质的:惊堂木
●差异
西行路上,我们迷路了
从武威向东几十公里之后
依稀可见的祁连山下,一群工人
开着三轮车
把数百倍于自己的砖瓦
运往雪水流经的小镇
他们快速前进
那小镇不远处的沙丘上,几只骆驼
正驮着三两个,不到一百斤的艺术家
从夕阳的斜下方
慢慢挤出来
●佛门中人
那个身穿僧服的人,终于挤了进来
鞋店老板从桌下摸出十元,递给他
并保持着一座雕像该有的笑容
他的生意蒸蒸日下——
从八折到五折,五折到二折
他甚至想打到零折……
但他又举起炭笔
把广告牌涂改了一下
每天,在这并不景气的商业区
佛都会派他的佣人,前来收取
存于人间的一笔笔储蓄——
只要有一扇门,还开着
●争执
饭馆老板和
一个小道士争执起来
原因不得而知
围观者问:谁是坏蛋
他们应该都是正经人,他们想要的东西都有些道理
何况,谁也没有用到世界上最恶毒的语言
………
有人说,你听
老板在骂:卧槽,妈逼,操蛋
而小道士,毫无怒色
正拂衣而去
嘴里念叨着什么,听起来应该是经文
他或许用到了,世界上
最恶毒的语言
●星空物语
那时父亲还很年轻,肩上挑着两只竹篮
装满了酸牙的苹果
我偷吃了一只,父亲不时地回过头来看我
是否打算藏起第二只
走着走着,父亲的烟瘾犯了
翻遍了所有口袋
最后。把一盒火柴狠狠地摔在地上
那时星空很幽蓝
我的愿望,瞬间发生了改变:
我想用仅有的
想象力,为父亲捡到一支
异常刺鼻的红塔山
●自取其辱
当写作实在难以为继
我坐下来抽烟,试图活捉
一只余音绕梁的蚊子
蚊子比我更懂得审时度势
而我不懂。我看不出破绽
但我有的是经验
适当的时候,我会毫不犹豫地
举起巴掌
狠狠朝自己脸上拍去
写作仍在持续,但我还不懂得
这周而复始的:自取其辱
●乐章
我把猫头鹰挂在墙上,替它完成一支乐曲
月亮之心。
藏匿在它琴键的羽毛中,哦
它还不肯借给我一只小小的拨浪鼓
大海,鉴于大海幽蓝,因此上
我的笛孔里,还不能溢出了几条水蛇
●镜初成
制镜人最后一道工序,是非常机械而单调的——
他精疲力尽地来在镜前
如果他愿意,看看自己的样子
然后再瞧瞧,像不像
平日里
不做镜子时
用镜子,照见的自己
●穿过
穿过这片人工沙枣林
我可以去完成,昨天没有完成的生活
“生活,从未被完成过”
以至于我,每天都要受领这密密麻麻的鸟鸣
时间久了,就像是穿过
一群教而无化的僧人
我从末到过恒河,所幸的是
仍可以在别的川流不息中
一意逆行,并深知自己
尚属于缓慢的部分
●雪事
雪下在了瘦子的额头
也落在胖人的屋顶
一只黑乌鸦顺着苍穹俯冲下来
飞不起来。毫不意外
后来的雪掩盖了它
这种秩序我把他叫做:新的时代
仅此而已,原来的都已不见了——
譬如,一场多年前的灭门惨案
逃犯快要老死,死人的坟头依然低如小檗
而年近古稀的警察局内,有人正扫雪
为了欢送老局长,拍些干净的照片
又不至于让新来的局长
一进大门,就被滑倒
●面对宇宙
坐在一个无边无际的圆桌上
星星。
那么多名字相似的人
我要和你们一一猜拳,捉杯
有人准备起身
并没有多么意味深长的措辞
那时候,大海里捞针的天使
像一台小小的喷泉
从我头顶移动而过
她把暮光中的花朵,和花朵中的月亮
轻轻地涂抹在我的额头
像一群候鸟倾巢而出,在我身边
饮饱了水
又不至于把我溅湿
●十月初三夜
大雪也覆盖了一群盗猎者,三两只火红的鸡公
和一座石料厂,塌陷的部分
绿苔从未在裂缝中长得更高,也从未在潮湿以外
得寸进尺。
满世界白花花的碎银啊,你更适合于佐证
一个永不相见的王朝:我敢肯定
越捏越紧的两只雪球
还不能像良言那样当钱来使
还不能拴住,大江之中,一屁枣红的骏马
◎ 桔子
跌落一半的桔子听到哨声
这哨声迟缓,召集来
一群学员,软梯和哑铃。收紧了雪山
年迈的伟人肌肉萎缩。退潮如
火锅底料,如一个士兵爬到空中,上不去,也下不来
背着黑白照
最该关照的部分,这稀薄的油灯。这玛瑙在发育期
信念正在强调一条水中不可食用的鱼:
它曾消解过我们的身体
●雪事
在北方,喝酒算个球,落几场雪和下几盘棋
是多么微不足道的事
但在十月初三夜,我肯定是大意了
一只占山为王的豹子
跟着我,顺铁道走出五里
它的四只爪子的创造力
大概抵得上五岁孩子的,不值钱的画作
作为畜生的范畴,它对文明的尾随
我想,已经够意思了
●兰州拉面
有机玻璃窗上,倒挂一只蜘蛛
我担心它在季节中的命运
我的兰州。
把它最后一根丝也吐了出来,拉长
它的事业做得很大
但一点都不牢靠
男诗人往期:
送信人二周年汇总